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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外

作者:黃國俊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時間:2018-12-01
開本: 32開 頁數(shù): 336
讀者評分:5分1條評論
本類榜單:小說銷量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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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外 版權(quán)信息

  • ISBN:9787220110580
  • 條形碼:9787220110580 ; 978-7-220-11058-0
  • 裝幀:簡裝本
  • 冊數(shù):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度外 本書特色

黃國峻在臺灣新銳作家中可謂備受期待,張大春說要靠他“撐起21世紀小說江山”,楊牧則表示“當(dāng)避此人出一頭地”。

《度外》于2000年在臺灣首次出版。其中《留白》一篇,獲第十一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推薦獎,得到張大春、施叔青、鍾阿城三位文壇前輩肯定。這次《度外》《水門的洞口》的出版,是在他辭世十五年后,作品首次引進大陸。

黃錦樹曾提出臺灣文學(xué)“內(nèi)向世代”的概念:“從那些樣品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種關(guān)于寫作自身的危機形態(tài),脆弱的、瀕臨分裂的“自我”成為寫作的真正主體,世界和語言都是問題。內(nèi)向,向內(nèi)崩塌,甚至對死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迷戀!秉S國峻即此“內(nèi)向世代”代表人物之一。

駱以軍為簡體版撰寫專序,對黃國峻的文學(xué)做了一次角度獨特、內(nèi)容豐富的評論。


度外 內(nèi)容簡介

《度外》是作家黃國峻的短篇小說集。在這本小說集中,黃國峻運用實驗性的文字,探尋小說藝術(shù)的新可能,他以不同一般的纖細靈魂,將時間打碎、拼接,將豐富的意義寄寓在“度外”的語言之中,帶給讀者完全不同于往昔的閱讀體驗。在中文寫作的無數(shù)嘗試當(dāng)中,黃國峻的小說“有一股不與時人彈同調(diào)的莊嚴氣派”(張大春語),即使到現(xiàn)在,仍然鮮有與之相仿的作品。

度外度外 前言



駱以軍

雅各的畫作不能各別拆開來看待,任何一幅都缺乏一種解決完成的獨立性,但是當(dāng)我們留意到每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時,會赫然發(fā)現(xiàn)到期間的呼應(yīng)與質(zhì)疑。──《留白》

他們在那兒,他們遠在他們所討論的話語中,像是擠在一輛行駛中的火車上,那些什么“制度層面”“勢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車車窗。一串串話語載著這群習(xí)慣于將自己交付給這輛列車的人,迅速前進,超越風(fēng)景,瑪迦目送這便捷的列車駛過,算了,很快又會有下一班的。──《留白》

某次聽黃春明先生回憶國峻童年的一段往事,非常感慨且感動,他說國峻從小便敏感而害羞,卻運氣不好沒遇到愿意柔軟理解他的老師。小一時,有一次黃春明發(fā)現(xiàn)國峻寫作業(yè)寫到十一二點,原來是老師要他把每一個錯字罰寫二十行,而國峻一共要罰寫九個錯字一百八十行!黃春明第二天去找老師,說我覺得對一個小一學(xué)生來說,晚上九點上床睡覺比把每個錯字寫二十遍要重要。沒想到這位老師是個氣量狹小之人,冷冷回了一句:“那我沒辦法教你們小說家的孩子。”從此在班上冷淡疏離國峻,小二時黃春明便讓國峻轉(zhuǎn)學(xué),但那時學(xué)期還未結(jié)束,有一天黃春明便對國峻說:“國峻,我們?nèi)キh(huán)島旅行好不好?”

于是,在那個年代(還沒有高速公路),一對父子,公路電影般道路在眼前不斷展開,父親騎著野狼機車(里程走太遠還要在路旁將機箱拆下清理灰渣),兒子緊緊抱著他。他們在客家村落看豬農(nóng)幫母豬接生,像電影畫面,我們似乎看見七歲的小國峻,睜著驚奇、黑白分明的大眼,躲在父親腰后,看一只一只晶亮濕漉裹著胎衣的小豬鬼,從母豬的后胯挨擠著掉出;蚴撬麄冊谄焐娇匆姳橐跋憬稑淙~如巨大神鳥集體扇撲翅翼,在臺風(fēng)中中魔狂舞,也因為遇到臺風(fēng),他們騎機車頂著漫天銀光的大雨,父子披著雨衣,折返北上。

那個畫面讓我感動不已。原本是被這個社會粗暴傷害的預(yù)言般的啟始時刻,一個敏感的靈魂,卻被父親的魔術(shù),轉(zhuǎn)進公路電影的,對這個世界驚異且詩意的窗口打開!皣谀菚r看見了什么?”對于我像是一則關(guān)于小說——小說可能開啟的觀看,神秘眼球、魔術(shù)萬花筒,或一個自給自足的孩童馬戲團,這樣一個隱喻: 一個孩子,他正被這個世界( 遠大于他的暴力) 傷害,這位父親,守護他,為他展開一場公路電影,但這位如天使般晶瑩的孩子,他看見的,在他眼球中所播放的,未必是所有大人想象的風(fēng)景!岸韧狻保臻g上它可能是在這一切畫面、畫面中的人兒、風(fēng)景,這一切之外的,“眼球玻璃體的另一種弧光”;時間上,它可能是小說所能贈與的諸多時間領(lǐng)悟之外的,另一種穿過這些小說時間的方式。

我*初讀到黃國峻《留白》,當(dāng)時心中想到的就是“法國新小說”,特別是羅伯- 格里耶的名作《窺視者》《嫉妒》。那種在小說的敘事力量,已自覺、懷疑一班人閱讀小說時的俯視“絕對權(quán)力”。某部分來說,這樣的小說,可能將我們正閱讀的小說視為一幅畫。照亮這畫面中場景里人物的光源,不再是讀者如電影投影光束的“讓故事跑動”。如同?略谡?wù)撐归_茲《宮娥》時所舉證,造成視覺的光源從這空間四面八方產(chǎn)生,每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角色,他(她)觀看這“同一景致但不同角度”的眼睛,若有深意的表情,使整幅畫像一布滿紅外線光束的蜘網(wǎng)陣,洶涌喧嘩的視覺市集、視覺馬戲團──即使從我們這樣單一的角度看法,只是一幅關(guān)于“觀看”的靜物畫。

所以“法國新小說”那些人,提出了小說的主角,是一屋子的客體物件,只是這每一件物件,透過這篇小說敘事者的眼睛,它們不再是“純潔”了,它們已是熒光般、沾著輻射塵已經(jīng)“被動過手腳”了的餐桌、餐椅、墻上的掛畫、櫥柜、燭臺……一切的一切,都已帶上了敘事者的感覺:懷念、嫉妒、窺察真相的偵探式觀看、“我不在其中”的空洞與哀愁、“原該是我的空間卻被另一人占據(jù)了”…… 種種。

“法國新小說”并沒有在二十世紀后半葉造成較大的影響──主要是他們對于小說中敘事者故事縱欲(或無節(jié)制力)的摘取,要穿過的哲學(xué)鏡箱,抽象的幾個翻轉(zhuǎn),難度頗大,和二十世紀的后半葉,從小說那攫取了“說故事者”神杖的,好萊塢為首的影視工業(yè),乃至現(xiàn)今已蔓竄布展成另一種文明形態(tài)的網(wǎng)際網(wǎng)路,集體創(chuàng)作,故事已超出單一作者提出沉思、延擱、緩阻……之愿力,噴灑迸爆,成為一種朝大數(shù)據(jù)巨量“全人類都在瘋故事”的菌藻式繁衍奔馳,形成了“演化的脫節(jié)”──更別提清末乃至二十世紀初,“文學(xué)改良芻議”才啟動的現(xiàn)代華文書寫實驗。從十九世紀西方寫實主義借鑒來的中文小說,也許在上世紀八〇年受到拉美魔幻之晃動,似乎并沒有再經(jīng)歷“小說意識”與“真實”之間較大的沖激和異質(zhì)的“反書寫”:或許這個民族這一百年來,光要說出人們所遭遇的,“不可思議的寫實”,就已經(jīng)占爆傳輸線路了。

這于是我們此際閱讀(已在二十年前離世的)黃國峻的小說,那說不出的陌生詩意,眼球(或是調(diào)度重組那些片段字句之訊息的大腦)被一種奇特的太空艙漂浮感向四面八方離散,一種以許早些年初讀北島、顧城,或年輕時的余華、格非小說的,一種“小說還沒長成后來所是的龐然巨物”,*開始時刻對小說的“寂寞的游戲”,一種新生事物、如朝露未被蒸發(fā)前的,靈動、純真。

金屬餐具的表面, 映像扭曲、破碎!读舭住

坐在牧師身旁的哈拿,她知道姐姐并沒有不悅,只是累了。看那盤蘋果,每片都切得不平均,有的還帶著一絲外皮。她不是一向很會料理這些不必叮嚀的細節(jié)?——《留白》

困在窺看的視野中,她是藏不住心思的,沒一會兒就泄漏情緒了。到底雅各在笑什么?好像有什么是自己從鏡子里還看不到的!读舭住

這樣藏在行文中的細節(jié),不勝枚舉,我們難免想到過世后遺稿讀見的《小團圓》《雷峰塔》,張愛玲即使在她中年之后,遠離那個“原爆震央”,那個少女時間的自己,那從稀微時光流河中召喚的“感覺周邊一切人們心思”的觀察者,仍是痛苦困頓于自己數(shù)百倍異于常人的敏感,每個人的感覺她都接收得到,但她無能力左右這膠態(tài)夢境中所有大人們,像狙擊手準心互瞄,那繁復(fù)錯綜的“塞滿感覺之窒息”,因為她只是這畫面里*孱弱的小女孩。那一切要等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能重臨傷害現(xiàn)場,細微索索、一筆一劃重繪出“當(dāng)時現(xiàn)場如何如何”。

《度外》這一批短篇,完成于二十六至二十八歲之間的黃國峻。我如今五十歲重讀,仍震撼于那種“每一處小裂縫都抑藏著像蒸氣壺的噴氣尖叫”,然而*后是一整幅靜默的群像。那種細微心思無處不在,遍布整個空間,乃至癱瘓的神經(jīng)質(zhì)。

國峻的文學(xué)內(nèi)在世界一直是個謎,可惜他沒有給這個世界夠長的時間,提供更多的,這些“洞穴中的壁畫”“箱里的造景”,為何那么晶瑩剔透?更多的解謎線索。我印象中曾讀過某次他提及影響他較大的小說家,竟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當(dāng)時我便覺得這位小說家真怪。沒有我這個世代雖人各有異但一定會被其潮浪浸泡的馬爾克斯、昆德拉、卡爾維諾、博爾赫斯、三島、川端,或張愛玲。因此他的作品即使放在當(dāng)時他出現(xiàn)的,臺灣九〇年代這些作家群(包括黃錦樹、董啟章、我、賴香吟、同樣已逝的邱妙津、袁哲生)之中,仍是說不出的“無脈可尋”、“無根而璞”。一直要幾年后,所謂“內(nèi)向世代”(黃錦樹語)的集大成者童偉格出現(xiàn),有其小說及小說論的洞穴層巖之延展縱深,我們或才多少有一些更全景的小說壁畫之領(lǐng)悟,略能領(lǐng)會國峻的小說,“啊,原來那時你在那里!

他的父親是臺灣重要小說家黃春明先生,其作品可說是魯迅一系的傳人,然又如巴赫金之理想說故事者,深諳底層、民間、市井各種雜語的自由活跳,帶著說故事*原始的“流浪漢傳奇”活力,其作品《青番公的故事》《莎喲娜啦·再見》《鑼》,多篇已是臺灣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但國峻的小說,完全跑到他父親小說光譜的另一端。

譬如《歸寧》這一篇,如果以現(xiàn)在流行的IP 做法,可以簡約成“一個叫安妮的新婚且懷孕女子,回娘家待了幾天,和娘家人相處,沒有發(fā)生什么重要的事”。事實的確如此,以我們能追憶的中文小說,譬如張愛玲的《封鎖》,或是沈從文的《靜》,所謂“無事兒小說”,也許是一空景的素描,我們可以探尋這樣的一篇素描,這些浮世繪中人物們淡眉淡眼,日常瑣碎對話,摘去了重大戲劇性或事件,其實小說背后伏藏著某種“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也許是更大的災(zāi)難或惘惘的威脅在幕后正發(fā)生,張愛玲和沈從文都是此中高手。

但黃國峻的“故事解離”“空鏡頭”,連前二者那壓至水面下,“藏起的鬼牌”,然終可以和大歷史當(dāng)時“小說中人物正活在怎樣的亂世/ 虛假的樓臺/ 眼前一切,下一瞬將被焚毀炸滅”的恐懼之預(yù)感,都不同,以瘋子或精神病的當(dāng)量計價,它只是一個初次懷孕的女人,內(nèi)心的浮躁和浮想聯(lián)翩(你非常難,近乎不可能做這樣的聯(lián)結(jié):“這個人,就是被他所在的時代,或受創(chuàng)的國族,給搞瘋的”我們在魯迅、波拉尼奧、馬爾克斯、卡夫卡、奈保爾、魯西迪,甚至那些美國短篇小說,都能做這樣的軌跡連接)。一種小規(guī)模的純凈小說中的移形換位。

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發(fā)瘋,安妮邊走邊想。她知道有的女人之所以發(fā)瘋,是因為遭到嚴重的傷害,可是什么傷害那么強烈?路上的車輛在安妮眼前疾駛,互不碰撞,太神奇了。也許,一個女人正在研究如何做天鵝泡芙的頸子,如何將糖霜施撒平均,她的思維變得細如纖絲,這時突然一件傷害生命的事降臨,這樣的對比就可能顯出傷害的強烈程度足以使她發(fā)瘋;不過對于不必學(xué)做泡芙的人而言,他覺得被推倒在地根本不算強烈,至于算不算傷害,那就得看人的幽默感夠不夠了。──《歸寧》

歸寧,某種時光的租界。嫁出去的女兒,在那個清楚截斷生命某一階段形態(tài),或身份的儀式之前,她是少女,女兒,這個家的女兒。但在那個儀式之后,她是“別人家的”,媳婦、妻子、母親。但在“歸寧”這短短幾天,她又潛回原來所是的那個“自己本來理解當(dāng)然在那其中”的空間,一種“犯規(guī)”“僭越”“被人世約定所取消的,卻無聲但任性的”挨蹭回女兒的老位置。那個重回不在場(我們想起品特的《重回故里》)形成這整個短篇,或這位懷孕女主角內(nèi)在的“無人知曉的內(nèi)在建筑正被颶風(fēng)撕扯,將要分崩離析”的內(nèi)在意識。

什么都沒發(fā)生(以小說的戲劇性規(guī)模),但又發(fā)生了許多事(以小說的觀測、視覺移動之尺標)。

我們試著從小說其中一段,以類似電影分鏡的方式,看看這少婦安妮在“歸寧”這段時光的再切分“小時光”里,遇到哪些事。

△午餐前,安妮去了一趟圖書館發(fā)泄。走到巷口,她看到幾個老先生正在圍觀拆房子的工程。

△安妮想起了姑媽**天所說的:“你要是再早幾天來,還有火災(zāi)可以看!

△(作者的旁白)因為這附近的房子都蓋得很接近,所以失火的那家人不但沒有得到同情,大家反而把他們當(dāng)殺人未遂的兇手來看。圍觀房子被拆,也算是種泄消心頭之恨的方法。雖然本來安妮也想看看工人們是怎么拆的,但是想著人家的感受,于是也就離開了。

△安妮在校區(qū)圖書館里。一些老先生獨占著報紙。

△安妮經(jīng)過了各門學(xué)科類別,來到圖書館*角落,就在休閑類的下方,她拿了三本書,坐下來閱讀。

△安妮沒讀完一面她就愣住了。怎么自己所拿的書──有那么多更有意思的書──是生育須知、園藝大觀和美食百科呢?怎么自己竟和一群禿頭的人坐在同一張桌子前?他們打呵欠,抖動兩腳,難道自己看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大略地翻看食譜,彩色的圖片吸引了注意力。這是吃的東西?做得真美味的樣子,可是她的丈夫說:吃是低等的感官。沒錯,所有的事實都在支持他那無法被攻擊的論調(diào),可是這本書竟企圖把低等的享樂精致化。

△一整段關(guān)于安妮被甜點美食書的照片吸引著迷至其“精致微物之神”的描寫:“……它們美得像是在教訓(xùn)、在嘲諷做和吃的雙方。十顆做成天鵝形狀的泡芙在糖漿上面浮游,這些泡芙有著細長的彎頸子、圓頭,以及巧克力醬畫上的眼睛,和背上如鵝絨般的糖霜、鮮奶油灌脹的身軀。這怎么吃?”

△外頭一陣房屋倒塌的巨響,如雷鳴般傳過來。是工人們所拆的那間燒黑的危樓。

△這聲音將安妮從書本中揪出來。她的感想:自己并不喜歡這樣相比,但這些無比精致、雕鏤,和房屋塌倒的巨響相比,她才受到驚嚇。

△一個人影站在身旁,安妮抬頭,在圖書館遇見姑媽。

△安妮和姑媽一同離開圖書館,結(jié)伴回家。

△在途中市場外,兩人見到路上一個瘋婦。

△這里有一大段安妮對“發(fā)瘋的女人所受的傷害,或沒發(fā)瘋的女人,那些傷害是如何移形換位”的內(nèi)心獨白。

△安妮和姑媽回到母親家,桌上有半包留給母親的糖炒栗子(奇幻的是剛才路上瘋婦大喊賣糖炒栗子,但其實她拿的是空籃子)姑媽向母親說:“安妮是個體貼的孩子,話不多,挺懂得包涵人家!蹦赣H說:“那是你沒見識過她生氣!惫脣屨f:“發(fā)脾氣總比憋在心底讓人放心,是吧?”

我就不用再引小說內(nèi)文了,但有一句話,從這篇看去如細微水波,各種“面具后面的尖叫”,卻如雷諾阿畫作充滿柔慈之光,靜態(tài)風(fēng)景畫的粼粼描寫中浮現(xiàn):“胎兒一稍有動彈,安妮就注意自己是否哪里做錯了!边@種精密秤盤的晃搖、微觀世界里天搖地動,但現(xiàn)實中只是沉默女子,穿梭在不同角色的換裝自覺,或可作為這整本國峻短篇小說集的進入方式。我們會說:“他太纖細了!薄八芰!薄八珒(nèi)向了!钡@些小說的內(nèi)在,有一種奇妙的內(nèi)稟、原子引力,像許多小鋼珠嘩嘩找尋一種動態(tài)的均衡,那個均衡態(tài),外在世界一個稍大的變故,使全盤毀滅。于是這些小說的小心翼翼,精致動態(tài)如此珍貴。

在《觸景》這篇由三個短片段書寫的“景三”這一篇,我在二十年后重讀,仍震撼于國峻的天才!那種奇異的空間變形,介面膠狀的內(nèi)與外的自由翻脫,因為寫實主義小說無法抵達,而像多維演算,不可能的膜宇宙、胚胎化的時空捏塑,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們在這些奇特的材質(zhì)如在極窄的劇場光區(qū)走動,辯證著愛與被棄的時光…… 這樣子的小說境界,只有在其后黃錦樹某幾篇絕妙的短篇,或童偉格那“謎一樣的小說秘境”,才得見那種等級的高度。我重讀時內(nèi)心的驚異,以及痛失同儕*天才者的失落遺憾之感,再度襲來。

一張攝影作品。海浪在相紙上凍結(jié)。這是坐船在海上向陸岸拍攝過去的,山脈、房屋和火車,遠遠地浮在海面,海水蕩出了碧藍色與金色。雖然這不是親眼見過,但也算見過了。

這很像阿莫多瓦《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一開始那怪異的,已死的兒子的獨白,好像無限依戀,感傷回憶的那個母親,但后來我們意識到這兒子已經(jīng)死了,那這個“追憶”的聲音是從哪冒出的呢?國峻的這篇短作,是一個“聲音的無中生有”,這個敘事聲音:“我們”,似乎是在一張攝影作品前的觀畫者,“我們被綁在母親的背上趴睡著”,這像是個孩子,或某人回憶自己還是孩子被背在母親背后看到一幅畫(其實是攝影作品)的印象:“我們在那張奇怪的照片前止住了哭泣,斜著頭,從她的腦袋旁往前看,看母親在看什么!庇谑呛⒆禹樦赣H的視覺,畫面與畫之外的現(xiàn)實,那個介面被移接、偷渡了,“我們”進入到畫之中,“我們在雷聲中驚顫……雷聲捶打著天空”,“大雨隨即落下,我們來了”。我們原來不是孩子?是每一顆雨滴?但他又寫“我們破碎成不同個人,落在母親背上”。這于是“我們”以時光之外的侵入者,侵入到那個母親還未成為母親,可能還未受孕,被遺棄的創(chuàng)傷還未發(fā)動前的少女靜美時光。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父親的男子,和那年輕時的母親在這大雨臨襲,后來成為照片的“現(xiàn)場”,栩栩如生進行著一段年輕伴侶的,尋常的對話。

──“我就說應(yīng)該下車回去,整片天都被雨下灰了。”男人看著他的那袋攝影器材說。

“我的腳站得好酸,不先休息就又要站回去嗎?”母親說。

──“就繼續(xù)坐在這家店喝茶好了!

“我們可以搭渡船,至少。”母親回答。

──“我看船根本超載了,我們的命真不值錢。”男人說。

“可是如果不讓他們上船,那他們會在岸上抱怨的!蹦赣H說。

讀至此,這幅畫面里的男女,給我們一個印象,男人是個藝術(shù)家(攝影師),充滿想往未知世界探索的意欲,女孩(“我們”未來的母親)是個陰性、柔慈,但陪伴在這位任性藝術(shù)家旁的小女人。國峻這樣寫著。

是哪個男人讓我們的母親懷孕?他在平常都做什么?他在小心攝影器材有沒有淋到雨,他在用獨到的眼光觀察四周,拿著筆在小冊子上寫:何時何地,第幾張的光圈是多少。他把那些紀錄和心得,寫得好像世上若沒有他,那幾行字是不可能有人能湊得出來的。

……

他寫著:這世界用雨水觸摸自己的身體,這淫蕩的山川和林谷,這孤獨的創(chuàng)造者。生命是死亡的過程,在死亡之前,我大概會有七十年的臨終時間。寫到這里,他坐回到她身邊,她掏出手帕,幫他擦去袖子上的水珠。

這張“傷害照片”,“懷舊照片”,“昔日某一瞬時間的凍結(jié)”,是這位對身邊女孩之溫柔視而不見的男子(創(chuàng)作者),他將要摸索、靈光一閃的作品,而之后的時光,這個男子會棄這女孩而去,女孩懷了他的孩子,生下這篇文字說故事的“我們”,未來的回看、像偵探全景觀測“當(dāng)時”是如何一種情境的歷史反思著。所謂傷害,其實朦朧、混沌于這個小母親,在日后無數(shù)時光,背著孩子,看著“那張奇怪的照片”,“家中那張一哭母親就抱我們?nèi)タ吹恼掌,它既是傷害的源頭(那個不在場的父),也是療愈母親思念哀傷的紀念圣物,更是“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在一切之前的史前史。“我們”就是世界,國峻寫著:“這世界是我們的打擊樂器,各種材質(zhì)上滴答聲,合奏著,心情邁向歡娛,我們像自大的孤兒,嘲笑著費解的身世,沒有羞恥心地橫行著!蔽覀兙褪悄菑堈掌瑢⒈话聪驴扉T前,那將臨襲的暴雨:“……雨刷冷漠地揮開我們的包圍,我們積在街道路面,等著陽光未來將我們從千百次的輾踏中蒸發(fā)走。一個個在各處避雨的人,動也不動地站著!

這種關(guān)于“觀看──被看”;“靜物畫中各有心思的人物素描”;如同,希臘導(dǎo)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fēng)景》,那對小姊弟以一張幻燈底片的靜物畫作為證物而展開不可能的尋父之旅;那個讓人懷念的純真年代的空氣;或國峻內(nèi)在思考的“愛”“父性的神”“只能在時光中領(lǐng)會的母性的犧牲和柔慈”,這些辯證(在這篇《觸景》)之三聯(lián)小段的**段,就寫了一篇關(guān)于“男性上帝和女性上帝之間,關(guān)于創(chuàng)造的狂激,以及深知這創(chuàng)造必帶來毀滅,那奇幻的糾纏與回旋”的故事)…… 以未來的“我們”,觸景之不可能的小說才能發(fā)動的,狂歡的大雨,既成為“回到過去──發(fā)明那個將會創(chuàng)造未來的神秘時刻”,成為介面,也深邃地完成小說能觸及,而寫實主義無法觸及的,“神所在的每一細節(jié)”。

針尖互相磋磨,操作它,機械化地持續(xù)此一動作,不用多久,雙手便會感到停不下來,精神漸漸進入迷眩的狀態(tài)中,這是一場在手心里展開的微型舞蹈,拇指與食指巧妙地一縮一踢,棒針尖像鳥喙般琢磨著大自然中某個堅硬的角落,要怎樣才能了解它動作的用意?這大量反復(fù)的棱網(wǎng)紋路,不眠不休地繁殖著,那屋外尖細的蟲鳴聲,遍布整個星球,該不會闖進屋內(nèi)吧?幸好后門提早鎖上,今晚屋里沒有男人。──《度外》

我的朋友宋明煒先生有次對我說:“法國人和西班牙人認為,帕維奇是**位二十一世紀的文學(xué)大師,雖然他在二十世紀寫作。美國人認為,波拉尼奧是**位二十一世紀的文學(xué)大師,雖然他在二十世紀寫作!

…………

我內(nèi)心大喊:“國峻是未來的小說家!”

但隨即想起,國峻已不在這世界上。

度外 目錄

1 序 駱以軍

27 自 序

1 留 白

23 失 措

59 私 守

81 歸 寧

107 面 壁

135 泛 音

157 三個想象的故事

181 觸 景

205 小子把風(fēng)

217 詹姆士兩千型

227 度 外

301 黃國峻生平創(chuàng)作年表 黃國珍、梁竣瓘 整理
展開全部

度外 節(jié)選

留 白

樹蔭不見了,不止樹蔭,連一整個早上斜傾在屋子旁的一大片陰影也不見了。矮籬外,小徑的路面,以及兩側(cè)所長滿的叢叢枝葉,都被悄悄地撕去了一層發(fā)亮的薄膜。就是這么一回事,陽光撤隱了。

下樓、推開紗門、走到院子,瑪迦還在猶疑,到底要不要把面前這些才剛晾上架子的衣物收走?預(yù)感,她聽見了雷聲,說不定是軍事飛機,或是遠處工廠出了點意外。仰頭看著動也不動的濃云,瑪迦心里一片空白。

總會有這么一天到來,像現(xiàn)在,只有他們兩人在家,哪兒也不必去,而別人正好都在各處奔波。床單垂懸,阻隔著視野。當(dāng)他們落入這一天時,才覺得毫無準備。仿佛和前后的日子接不上關(guān)系似的,它中斷在這樣一個郊外,沒有展開的動靜。愣在那兒,她像是被那面床單給補住了。原本雅各就是要取這個景,先畫那片樹林,然后再畫那些遮了風(fēng)景的衣物,可是,他的妻子正打算收掉它。

其實淋點雨再收也無妨,反正這褲管還在滴水。低下頭,瑪迦看到腳邊,前天掃成堆的落葉還在這兒,沒有被翻攪過。她的兒子真的搬到寄宿學(xué)校了。以前她時常一邊重掃那些落葉,一邊指責(zé)身后的小約翰;要是身后沒人,她會當(dāng)那是風(fēng)吹亂的。

這有什么好玩的?老是聽到約翰自己在這里呼叫著:“下雪了!”黃褐色的雪?都已經(jīng)住進校舍了,他還在想這些樹。到哪兒都有樹,好像所有的樹,在地面下都是相連的,是同一棵巨樹的不同部分。他比喻說:就像躺在海中的巨人,他的鼻尖在北極海面露出;腳尖則是在南極海面冒起。瑪迦輕摸著樹。

念在雅各夫婦頭一次與兒子分離,幾個家中的?图s好了,要趁兩人今年到小屋度假時,前來探訪一番。于是,包括幾位隨伴而來的陌生人,這一行人便這樣被上星期的那幾個光禿禿的日子掃成了一堆,堆在小屋里。

雖然還很遠,但是當(dāng)瑪迦把落葉倒到籬外時,她確信那是雷聲。將這堆衣物抱進屋子,真可笑,她看起來像是被云團遮蔽了。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在使雅各感到可笑。從吵雜的交談聲中擠到廚房,他知道瑪迦不喜歡不能露出一臉不悅的場面。小屋里不該有這番景象的,生面孔會令人不自在也是常情,他們都不欣賞太快顯得讓人感到可以信賴的人,那種人是狐貍。

坐在牧師身旁的哈拿,她知道姐姐并沒有不悅,只是累了?茨潜P蘋果,每片都切得不平均,有的還帶著一絲外皮。她不是一向很會料理這些不必叮嚀的細節(jié)?和那些畫商相較(他的笑聲像是在轟炸屋子),這一點盤中的瑕疵,就算是刻意制造的,也不要緊。

蘋果的旁邊一盤茄汁牛肉,還剩一半。根本看不出那些丁塊是出自牛只身上的哪個部位。不到將來,沒有人會明白,這一天是位于整串日子中的何處?天色像要驟變,但是它還是懸在那兒,不晴不雨,不曉得哈拿她是想一個人去逛逛,或者真的只是想代姐夫去市場買菜。

要不是這群訪客,要不是約翰搬走了,哈拿會在這一天早晨,和姐姐一起屈蹲在草叢后,偷窺那兩只在地面上覓食的小云雀嗎?她極小聲地在瑪迦耳邊說:“下午讓我去市場買菜,冰箱里什么都不剩了,姐夫的學(xué)生真是個個食量驚人。”已經(jīng)這么接近了,真怕連呼吸也會被它們發(fā)現(xiàn),別出聲、不要動,于是兩人被心中的擔(dān)憂凍結(jié)于此。

困在窺看的視野中,她是藏不住心思的,沒一會兒就泄漏情緒了。到底雅各在笑什么?好像有什么是自己從鏡子里還看不到的。一旦她凍結(jié)在這樣的角度時,她所惦記在心的事——他在笑什么——就會顯得毛躁不聽使喚。必定是某處猛然一顫,所以那兩只云雀便匆匆飛走了。它們敏感得能夠感知地底下的微震,本能的警覺性就是要它們?nèi)フ`解所有風(fēng)吹草動。

也正是因為訪客的到來,雅各才有機會保護妻子,很自然地透過交接的目光向她說:“我們是同一陣線的!睂,她又不能沒有雅各了,一個家是需要他來應(yīng)付外界,他樂在其中,應(yīng)酬是心態(tài)上的見識,他在自我充實著,長久的充實使他能夠面對畫布。那些豐富的閱歷,不斷地牽引他手中的畫筆,在那等著被說服的觀眾腦中作畫。他就是愛攔阻外界入侵,為了袒護瑪迦,幫她推辭校務(wù),婉拒教會方面的敬邀,然后又說這沒什么——。

云雀不見蹤影了,但瑪迦還在張望。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守在草叢那兒,是曾想對它采取何種行動后,才會對它飛走的結(jié)果感到遺憾。每當(dāng)她注視一個東西,她就仿佛寄放了某部分的自我在那東西上,某個沉重的部分?墒牵趺催@么輕巧就飛走了?就這樣奪去,真舍不得。長久以來,一直有一份伺機而動的情感在她心中,老是想趁她注視某個對象時,膨脹起來,然后闖出去,攀附在它上面。如今,約翰不在視野范圍內(nèi)了,她花過多少時間注視著這孩子,從小到大,看透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快要想站起來,穿過餐廳,到父親那兒去,小心餐桌上的茶杯。他要雅各幫他把毛巾扭干,再干的毛巾爸爸也能再扭出幾滴水,再緊的蓋子也能扭開。孩子長大后總要出外念書,這是再尋常也不過的事了,不然要怎樣。她不曾想過要逮捉那兩只云雀。

無意間,瑪迦發(fā)現(xiàn)她們走到了平常散步的范圍外,而沒有發(fā)覺的哈拿,還一直相信姐姐在帶路。聽她的談吐,毫無心疑,她和那些猛夾菜的學(xué)生不一樣,他們一心想成為能靠繪畫作品得到肯定的凡人。真糟,瑪迦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了,不是叫錯了、就是沒叫;難怪學(xué)校不讓她兼課了,去從軍或許還比任教更適合她。他們都不到三十歲,還年輕,聚在一起就是這個模樣。雅各能夠充分滿足他們的好奇,并且再留下一些問題以供思索。一到假期,他們的心思就潰散在興奮之中,看他們談話時的手勢,聾子也知道那是在說什么。和瑪迦曾在課堂上遇過的那群十五歲孩子們一樣,他們無法不沉迷于青春活力之中。

“我很好,還不會累!惫玫年P(guān)心使她留意到自己的神態(tài),斿炔皇抢,而是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在生活之外,在縮小著。有時候低頭看看腳趾頭,卻好像在俯瞰懸崖;而仰頭看看月亮?xí)r,又好像是在望著吊燈。這忽大小忽遠近的比例錯覺,搞得瑪迦沒聽到人家在談什么,記不牢人家的名字。

同樣沒有參與交談,牧師夫人緘默地坐在對面,動也不動地聽他們像傳球似的輪流開口,只有那對靈活的眼珠子在隨著聲音的來源飄擺,好像她整個人就只是那顆黑珠子,而身體只是用來展示一些服裝的道具罷了。那是一種濃縮、提煉過的生命狀態(tài)。有內(nèi)涵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眼眶含著眼珠子¬——她所看過的景象盡在其中——退入暗穴,牧師夫人也老了。

偶然間,幾句話聽進耳朵,瑪迦意識到自己進度落后。他們談到哪了?不,不可以斷章取義,再仔細聽一會兒;一牽涉到理念問題,就免不了有歧見,歧見好過粉飾太平。一頭往里面栽。大家是一個整體,一起吃掉同一桌晚餐,絕不容許她分心在不要緊的事上,一起加入吧!可是(別說那又如何),這桌美食無可挑剔,這是她婚后至今的成果呈現(xiàn),就這一桌滿足口腹的食物?看,那位男學(xué)生說“我們可以厭戰(zhàn),但不可懼戰(zhàn)”時,他口中還嚼著炸蝦球。奇怪,不是說要仔細聽人家在討論什么嗎?

他們在那兒,他們遠在他們所討論的話語中,像是擠在一輛行駛中的火車上,那些什么“制度層面”“勢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車車窗。一串串話語載著這群習(xí)慣于將自己交付給這輛列車的人,迅速前進,超越風(fēng)景,瑪迦目送這便捷的列車駛過,算了,很快又會有下一班的。從牧師夫人的眼神看來,他們剛才可能語帶嘲諷,或是她不以為然?這些挫折使她感到自己既狡猾又無知。身為姐姐以及母親,一到需要她參與表達時,她總是說:“去問爸爸!苯又,他們對揭發(fā)一切更有興趣了,他們對雅各的畫展之所以有興趣,就是它有尚待揭發(fā)的空間。

展出的*后一天,有一些人是因為讀了藝評才來的:“雅各的畫作不能各別拆開來看待,任何一幅都缺乏一種解決完成的獨立性,但是當(dāng)我們留意到每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時,會赫然發(fā)現(xiàn)到其間的呼應(yīng)與質(zhì)疑!痹S多腳步在畫作前徘徊,像是在月臺候車,他們試著有意要拼湊出雅各內(nèi)心的全貌。哈拿還在考慮,要不要答應(yīng)姐夫的邀請,和牧師他們一起去小屋聚聚。畫作干擾著她思量。**筆可能是在左上角落下去的,他毛躁,后來每一筆都是為了補救**筆而產(chǎn)生的,他邀了多少朋友去?他要瑪迦心煩不成?顏料增加,他要蓋掉空白處。誰會相信藝評,畫面中缺乏組織秩序就是他要表達的?哪個人不是都在調(diào)整自己,使大家感到輕松,但是雅各不必,他有資格令大家樂于困惑,他以不修飾為榮、他炫耀生活習(xí)慣的笨拙,然后世人還想明白他的感傷。如果生活瑣事耽誤了創(chuàng)作,那多令人惋惜和不平,就讓瑣事去把瑪迦剁碎吧,這還不簡單!昂冒桑乙哺銈?nèi)バ∥。”哈拿說。

從冰箱中取出甜瓜,削皮、剖切、去子。哈拿猜得沒錯,姐姐不想得到援助,沒有人能妨礙她獨自端上第二道水果,那是她僅有的慰藉,她臥底,但是沒任務(wù)。

偏偏這時候,牧師還要語氣威嚇地下結(jié)論:“我們已經(jīng)置身在這些議題中了,沒有人離得開!”讓人真想從椅子上跳起來,奪門而出。幸好牧師夫人接著馬上開口,平緩了氣氛。“有這樣的賢內(nèi)助,雅各想不像現(xiàn)在這么有成就也難!边@倒提醒了他,又是個好機會,他要像在畫展上的茶會一樣,將自己所獲得的一切榮譽,全歸給妻子。哦,他太謙虛了,這種體貼真感人。他崇拜妻子,從口中說出來,怎么不令旁觀者羨慕得動容!捌鋵嵲谕獗硐,老師是個溫柔、很平易的人,連掉飯粒的樣子也有趣!笨墒,瑪迦討厭學(xué)生們這么竊竊私語。“他以為我是個一被贊美就樂得滿心感謝,私下會對他熱情起來的笨女人。不行,我怎么那么不知足,可惡,我要怎么做,才會看起來自然一點呢?”

金屬餐具的表面,映像扭曲、破碎。只有瑪迦會在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她的活動總是使對它的描述顯得無聊。菜買回來、摘洗菜葉、炒熟、端上桌,就這樣,簡單得沒人愿意浪費時間去做。她不會出現(xiàn)在需要提出來談?wù)摰脑掝}中(他們正在談某個建筑師的童年),更不會出現(xiàn)在書本中(他們圍在書架前)。把菜渣和骨頭倒入滿了的垃圾袋,她知道其實這袋子還能裝,不能被外觀所騙,于是使勁壓了幾下,它便又可以容下半袋垃圾了。

與他們的談話無關(guān),瑪迦在軌道外頭,哪天都一樣,她與生活無關(guān)。她散步在半途中?匆娮限睒淞,快要回到屋子了。哈拿勾著姐姐的臂彎,她不習(xí)慣走在野地上,腳下的土壤,有濕有干、有實有松,她無法預(yù)知下一步要踏得多輕多重,這遠比市街難走多了,她思考不起來了。回想著,瑪迦說,去年約翰在這棵樹下放了一個小錫兵,結(jié)果隔天發(fā)現(xiàn)不見了,回到公寓后,他還每天忘不了提出各種假設(shè):被鳥兒銜走了、蛇吞了、螞蟻搬走了、田鼠偷了、錫兵自己跑了,如果今天到學(xué)校去問他,他一定還說得出別的。記憶,在她心中,這有什么值得去記、去說的,十二歲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揮之不去的空洞,把瑪迦稀釋得輕盈透明,陽光照亮她的白皮膚,好像把手一放松,她就會和小錫兵一樣地神秘消失。她記得好多事,由口中說出來,一段段,稍不留意,根本不知道那是前年還是昨晚的事。這就是哈拿來這里的功能,做見證、為自己的袖手旁觀感到內(nèi)疚,瑪迦需要感到受不了和妹妹在一起,而得忍住不去明白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她需要這種不悅的情緒,來使自己顯得對哈拿寬容。

那是人家的隱私,“人家”?也對,就是瑪迦過去一向占用了哈拿的假期去陪她,所以她還不至于陷入亟須主動找朋友來解悶的困境!翱墒枪檬莻老實人,她寧可忍耐下去,調(diào)整自己,也不會想獲得要靠追求才能得到的東西!毖鸥骱伪剡@樣說,是他邀她來小屋的。

小屋就在眼前,一種委屈感在催促她們快點,做什么不管,快點就是了。她們明白,今早的散步到此,她們明白,雅各一個人在屋中醒來,昨天的酒害他頭疼,他自己找不到藥,屋子都要重新粉刷了,他還不知道藥在哪兒。他的床單等一下要和衣服一起洗,他必須再畫點東西,他怕吵,同時需要有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安慰他。顯然,那些學(xué)生只是要他出丑、獻曝,和瑪迦在課堂上所怕的那些學(xué)生一樣,他們能不頑劣嗎?也許這兩夫婦是被趕到這小屋的,趕到他們各自內(nèi)心,趕到畫布前。

看到狗兒從二樓窗口探出頭瞭望,瑪迦不高興:“雅各又讓狗進屋子了!辈焕頃孟蛩鼡]手,它神氣得像教宗一樣,看她們回來了也不吠兩聲。這屋子的外貌隨著逐漸走近而變大,哈拿想起了上次姐夫所展出的畫作(反射著陽光的白色外墻令她刺眼),那種白,不是顏料,就是畫布本身的白。留出來的空白,在整個構(gòu)圖上的比例擴大了,而且移向中心。那些色塊、線條,在圖框中沒有出口,像是撞球一樣,來回碰撞,什么事都要擔(dān)心、都要逃避。情緒封在體內(nèi),傾聽著喃喃自語,和懷抱著在睡夢中的孩子一樣,他的小身子軟得像是在演練死亡,毫不在乎父母怎么注視。出不去了,一屋子的寧靜與明亮,那匯集成空虛的忽略過的瑣事,處處都在逼人表態(tài),說我是要畫,這不是在畫了。別怪罪能夠左右得了心思的吵雜。

拿不定主意地用拇指與食指揉滾著筆桿,守在畫布前,畫室里沒有鐘。往往這樣坐了一整天,都還下不了筆,等情緒一被惹毛了,他才開始凌厲地完成一幅幅畫作。然而雅各心底明白,空白還在那兒,無數(shù)的空白要他去面對、去消滅、去感到無計可施。即使不是在作畫時,他還是感到自己總是在涂抹著什么似的,那陰魂不散的緘默。她們回來了,就任由她們?nèi)フf吧,說不該讓狗進屋子。

到處涂抹,講也沒有用。凡是在畫室里待上半小時,就一定會在身上沾帶出一點顏料─無意間地,手指上、鞋上、肘上、膝上。然后走到哪,顏料就沾到哪,像中槍的獵物,邊逃竄邊敗露行蹤。杯子上、地毯上、桌巾上,瑪迦跟蹤著,幾乎要迷了路。這么多人要進畫室,幸好等一下他們要回去了。

桶子、盆子里,一團團衣物,混著各色的手巾和襪子,瑪迦用力搓洗著,那床單上的顏料污痕,根本洗不掉。其實有的是約翰以前沾弄的,除了“以后要小心一點”之外,她想不出來還能嘮叨些什么,才不會使雅各覺得她是蓄意小題大作。她蹲得腳麻,盆框內(nèi)的水面蕩漾著金光。

就趁他們進入畫室時,牧師夫人溜到后門,瑪迦正在把碗盤放進大水桶中浸泡。她以為是妹妹。從前這個時候,夫人通常被約翰纏著,要她講蜘蛛織網(wǎng)的步驟,蜜蜂的社會,她懂這些令孩子好奇的事。但是,在瑪迦發(fā)現(xiàn)站近她的人是夫人時,她腦中突然認為,好像夫人是過來要告訴她——蜜蜂早晚會按時蜂衙、真蜘蛛目有半數(shù)不會結(jié)網(wǎng)——這一類的事。

畫室中的議論聲持續(xù)著,很遠,好像從教師辦公室聽著學(xué)生們在對面教室喧嘩,習(xí)慣了。把手擦干,走到屋檐下,后門外頭是一片幽暗,狗兒俯臥樹下,斿日f,她想要在小屋多住些日子,只是雅各還有課要上。私底下,她曾想過把想法說清楚,一句接著一句,要他明白,但是她老是辦不到,為了心底好過些,她又私自認為也許這不重要,她說的話離她所體會的一切是那么遠、那么渺小。看著牧師夫人的側(cè)臉,她的眼珠子依然藏著。當(dāng)瑪迦說了兩三句,雅各就以為那便是重點,不然重點是什么?

不該說這些片面之詞的,免得人家誤解,又是“人家”。各自的私底下,有一股熱情,急于將自己推近另一個人,她想要馬上善待這個人,只因為人家此刻也站在這屋檐下(很短暫的時間在催促著),一同嗅到了廚房常有的雜陳味,這個后院該怎么運用?樹下的玻璃瓶是約翰說他要的。眼睛一旦適應(yīng)了暗處,身體就變得柔軟了,好像各自私下在床上等著入眠,連那狗兒身后的樹也在放松,每片葉子都在努力借月光發(fā)點亮,然而不同于屋子內(nèi)、畫室中的明亮(不夠亮怎么看得出雅各的心思和功力),她們陷入朦朧之中,看著那介乎空洞與充塞間的幽暗,滲透進了她的內(nèi)心,將老朽的身形像冰糖般化去,徒留下口中說出的那幾句言不及義的話。

當(dāng)瑪迦感到腦中一片空白時,一股活力將她像一面旗子般升起,她感到“了解”的多余,事情遠比她所了解的簡單多了。整個夜晚也在夫人眼中,暗成一團。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瑪迦就是不去散步。送客人到門口上車后,雅各想沿著小徑走走,好漂亮的滿月。為了不使瑪迦自責(zé),他就沒再勸說了。

夜里在郊外閑逛可不是有趣的事,她很怕會無意間踩死那些不懂得回避人蹤的蝸牛、蛞蝓或青蛙什么的。并不是可憐它們,只是覺得鞋臟了。也許是故意的,有一次晚上散完步,她發(fā)現(xiàn)約翰的鞋底沾了一團血肉,它模糊得無法辨識原來是什么。清早再去不是很好嗎?他起不來。

關(guān)上紗門,雅各獨自到籬外頭抽煙去了,去想他的內(nèi)心要他想的事,就在呼叫得到的距離內(nèi),他走走停停。讓他去與那耐不住性子的自我為伍吧。廚房有哈拿在,暫時別理這一屋子殘局,她想歇一會兒。走上樓,步伐抬得平均而緩慢,如果還有階梯,她會再往上走下去,她想俯瞰點什么,可能公寓住慣了,野心也難管了些。

換下衣裙,瑪迦看著窗外。雅各背對屋子,站在那里,不,何止那里,他站在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是這樣的屈尊貌。被無數(shù)我行我素的昆蟲包圍,他吐著一口口白煙,那像是從深淵下冒上來的狼煙信號,約翰不會再跑上前去救他了。有那么多令這對父子感情融洽的事物存在著,那些在他畫作中繪出來的空氣、月光、樹林,樣樣都在向他們的關(guān)系進貢。他不畫自己的畫像,但他畫的每樣?xùn)|西都是他自己,他是靜物、他是風(fēng)景,充滿詩意,無所不是。

扣上排扣,瑪迦看著夜景。滿月垂在雅各頭上,不必尾隨著別人,他走在前鋒,幾乎可以夠到月緣。整幢小屋就在他的背影后,像燈籠般的含著幽幽顫顫的燭光,這里存放著一股女人的氣息,她要將一生葬于這座墓中,在腦海中打著毛線,織成毯子,護蓋著內(nèi)心,竊聽的耳語與未說的話,都暖烘烘的。什么聲音都被解釋成干擾,乖乖地面向月移的軌道站著,有如守在空白畫布前,別吵,他要人家都這么以為,那在躡手躡足中沉淀到了瓶底的時光,把她像紙張般揉成一團,拉上窗簾,瑪迦深陷漆黑。

和模仿海浪催人入眠的窗簾一樣,床單攔住了一陣風(fēng),鼓脹起來,像鬼在胡鬧,不是約翰在另一側(cè)撒嬌,這陣風(fēng)放牧著群葉。摩擦、許多的摩擦聲,將聽見它的人,磨成了粉灰,被風(fēng)攜至所到之處。有一種天氣是既出晴又飄雨。一英里外在燒干草的氣味。哈拿應(yīng)該快回來了。就這樣,瑪迦被自己的各個感官,拆得散散的。

想到妹妹是去買菜,她便覺得像樹一樣,這個在收衣物的自己,和那個在市場東感受一下、西感受一下的哈拿,兩人是互通的。為了手上的工作,從彼與此的土地中冒出來,斿仍谶@里,每個這里,一感到虛弱,就置身在這里。有多少感觸要每分每秒地逮捉她?日子棲在她身上,沒有動靜。是一種調(diào)配功能及待選項目。連孩子也……他們就是愛她這樣——除了毯子之外,一片空白。

將視線從院子移回畫室,雅各不滿意才剛畫下的那幾筆?墒瞧艞壷螅庞职l(fā)現(xiàn)了其他可能性。繼續(xù)將錯就錯下去好了。那幾筆,囤積在畫面四處,像烏云逼近,蓋過了圖像。再怎么反復(fù)琢磨都是徒勞。就在雅各感到進退不得時,外頭下起雨了。

原載《聯(lián)合文學(xué)》第十四卷**期

度外 相關(guān)資料

我內(nèi)心大喊:“國峻是未來的小說家!”

但隨即想起,國峻已不在這世界上。

——作家 駱以軍

(黃國峻的小說)自有一股不與時人彈同調(diào)的莊嚴氣派。

——作家 張大春

我讀他的小說和別的東西,覺得他是那一代作者當(dāng)中*使我感到親近,同意,或者疼惜的人,許多地方都讓我想說:當(dāng)避此人出一頭地!此不但針對他文字處理的題材,更直接對他的文字所構(gòu)成的風(fēng)格,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文體”而言。

——作家 楊牧

我心中的國峻是一個文學(xué)的苦行僧,勇猛精進令人汗顏。

——作家 袁哲生

黃國峻的作品確實讓我看到一個特別的、年輕的、易感的,可是非常有創(chuàng)造力跟幻想、想象力的一個心靈。

——作家 郭強生

這篇小說(《泛音》)著重人物內(nèi)心的流動,節(jié)奏沉緩,呈現(xiàn)屋檐下三人微妙的互動,仿佛在同一條弦上,振出三種不同波長的泛音(Overtones),奏出一首歌曲。

——作家 甘耀明

作者的想象力與實驗性,以及對藝術(shù)的獨特看法使它有別于其他作品。

——作家 施叔青

度外 作者簡介

黃國峻(1971—2003),臺灣臺北人,著名作家黃春明次子,從小學(xué)習(xí)繪畫,高中時期開始寫作,1997年以短篇小說《留白》獲得第十一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度外》《盲目地注視》《是或一點也不》,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散文集《麥克風(fēng)試音:黃國峻的黑色Talk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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