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馨卡幫你省薪 2024個人購書報告 2024中圖網(wǎng)年度報告
歡迎光臨中圖網(wǎng) 請 | 注冊
> >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21-01-01
所屬叢書: 歷年精選
開本: 16開 頁數(shù): 375
本類榜單:小說銷量榜
中 圖 價:¥25.9(7.2折) 定價  ¥36.0 登錄后可看到會員價
暫時缺貨 收藏
運費6元,滿39元免運費
?新疆、西藏除外
本類五星書更多>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版權(quán)信息

  • ISBN:9787570219421
  • 條形碼:9787570219421 ; 978-7-5702-1942-1
  • 裝幀:簡裝本
  • 冊數(shù):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內(nèi)容簡介

本書由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選編。充分反映了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這個文學(xué)領(lǐng)域主要的創(chuàng)作流派、題材熱點、藝術(shù)形式上的微妙變化,同時,在風(fēng)格、手法、形式、語言等方面充分多樣化,注重作品的創(chuàng)新價值,具有較高的文學(xué)價值。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目錄

踏雪之訪 /劉慶邦001

走向冬天 /葉兆言011

*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 /艾偉023

人類的算法 /弋舟038

晚霞 /尤鳳偉054

江邊少年 /裘山山070

虞公山 /徐則臣087

仙境 /哲貴101

白晝天空的星辰 /李駿虎121

瓦西里 /鐘求是139

橋頭先生 /姚鄂梅152

聽眾 /馬金蓮168

賞金 /凡一平188

春暖花開 /畀愚198

眾生 /金仁順213

訓(xùn)練課 /王祥夫226

就當(dāng)從沒發(fā)生過 /季宇236

洗塵 /儲福金255

哨兵北舞 /曾劍270

刪除 /劉建東285

跑風(fēng) /黃詠梅299

迷失 /梁鴻314

你什么時候原諒你的父親 /盛可以329

瑪瑙手串 /張檸343

叫了一聲 /潘靈354

古玉·古硯·古盤 /陸濤聲367

展開全部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節(jié)選


踏雪之訪 劉慶邦
窗外有些發(fā)白,文豐以為天亮了。似睡似醒之際,他的眼睛還迷糊著,還不是被擦亮的狀態(tài)。擦亮他眼睛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他的眼皮。他把眼皮眨了兩眨,等于把閑置一夜的眼珠子擦了兩擦,眼睛才明亮一些。這時再往窗外看,他不禁有些驚喜,不光他的眼睛亮了,他的心仿佛也亮了起來。下雪了,外面像是下雪了,映進窗內(nèi)的不是天光,像是雪光。因玻璃窗上結(jié)有一些冰花,看去像隔了一層霧,他吃不準(zhǔn)到底下雪了沒有。窗戶一側(cè)對著他的床頭,他從被窩里坐起來,光著上身,頭抵著窗玻璃往外看。這一次他看清楚了,確認(rèn)了,老天爺真的下雪了。他看見,外面的窗臺上已砌了一層雪,砌起來的雪,已擁到了窗框的下沿。沒有刮風(fēng),雪下一朵,存一朵,看樣子還會越砌越高。往上看,窗戶上方雪光熒熒波動,一波未落一波涌,一波更比一波興。蜂舞蝶陣亂紛紛,這不是下雪又是什么!
冬季漫長,晴天的時候總是多,下雪的時候總是少。入冬以來,這個冬天一直是干冬,人們一直盼望著能下一場雪,這場雪總算從天而降。這里是礦區(qū),文豐所在的工廠是煤礦支架廠。礦區(qū)的主色調(diào)是黑,是從里到外的黑,徹頭徹尾的黑。黑得連田里的麥苗都成了黑色,有麻雀從礦區(qū)飛過,似乎也會變成烏雀。有什么辦法可以把礦區(qū)的色調(diào)改變一下呢,可以把黑色變成白色呢?人的眼珠有黑也有白,日子有黑夜,也有白天,礦區(qū)的面貌總不能一黑到底吧!那么,用水洗行不行呢?恐怕不行。好比煤的本質(zhì)就是黑色,你越洗它就越黑。在地上撒些石灰行不行呢?恐怕也不行。你可以在某個場地撒一些石灰,使場地在小面積范圍內(nèi)由黑變白,可是,還有房頂呢,樹木呢,天空呢,你總不能指望用石灰來個全覆蓋吧,那得拋撒多少石灰呀!好啦好啦,別發(fā)愁了,雪來了!在人們還睡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雪悄悄地來了,一下子就下了個鋪天蓋地。改天也好,換地也好,要把黑世界變成白世界,還得靠雪呀,還只能靠雪啊!
下雪是一個喜訊,文豐得到了喜訊,想對住在同一間宿舍的工友們報告一下。他相信,工友們聽到喜訊,也會很欣喜。他回過頭在宿舍里看了一下,見兩個上夜班的工友尚未下班,他們的床鋪還空著,只有一個工友在蒙著頭睡覺。他的嘴張了張,沒有報出聲來。他的心比嘴快,想到把熟睡的工友叫醒不太好。窗外的雪在那里明擺著,等工友醒來,自然會看得見。宿舍內(nèi)生有一爐煤火,睡覺前,文豐用和得稀軟的煤泥把火口封上了,只用火錐在煤泥中間扎了一個火眼。經(jīng)過一夜的蒸烤,煤泥被烤干了,火眼那里生長出一支火苗。他在宿舍的暗影中發(fā)現(xiàn),火苗是紅色的,好像一支紅花。這支在夜里開放的“紅花”,應(yīng)該是獻給白雪的吧!
文豐沒有開燈,若是開了燈,就顯不出窗口的白了,他不想讓電光奪了雪光的光彩。他沒有起床,又在被窩里躺下了。他在心里祈愿著,雪千萬不要停,夜里下,早上下,中午下,下午下,再下一天一夜才好呢,下得天翻地覆才夠意思呢!文豐是一個善感的青年,他的感覺與別人的感覺也許不大一樣。他的感覺,悄然而至的大雪,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給他寄來的一封信,每一朵雪花都像是一頁信紙,每頁“信紙”上都寫滿了字。那些“字”有著雪花一樣的符號,每個符號都能喚起他對雪的記憶。記得還在農(nóng)村老家時,有一天夜里下大雪,雪下了一夜,把堂屋的門都堵住了,堵到了門半腰。母親一打開雙扇木門,半堵雪墻一下子倒塌在屋子里,撲得屋當(dāng)門都是雪塊子。母親蹚著雪去灶屋做飯,需要先用鐵锨把堆砌在屋門前的雪鏟去一些,才能把灶屋的單扇木門打開。在他的記憶里,在每年的春節(jié)前,他們那里都會下雪,直到放炮過年了,雪都化不完,需要把殘雪堆在墻角,或堆在樹的根部,才能給春節(jié)的歡樂打開一些場子。 而紅色的炮紙落在殘雪上,融化的雪液總能把炮紙洇濕,洇出一塊塊殷紅,像開在白雪上的一朵朵蓮花,或木槿花。更讓文豐難以忘懷的是,他們村里有一位會拉弦子的盲人,每當(dāng)天下雪時,盲人的弦子總會響起來。他的眼睛看不見下雪,不知他對下雪是怎樣感知到的,反正只要一下雪,他的弦子必定會響起來。人們似乎不記得他在晴天晴地時是否拉弦子,但人們都記得,只要天一落雪,他的弦子聲一定會及時響起來。這樣一來,他的弦子聲就成了一個信號,弦子一響,村里人就知道又下雪了。他拉出的曲調(diào)兒一點都不歡快,而是有些悠遠(yuǎn)、凄婉,甚至充滿無盡的憂傷。聽到弦子聲后,文豐不止一次踏著雪去盲人家里近距離地聽。邊看邊聽是允許的,但不能說話,只能悄悄地張著眼睛和張著耳朵聽。這是盲人定下的規(guī)矩。讓文豐感到吃驚和難忘的是,他不止一次看見,盲人正旁若無人似的拉著弦子,卻有兩行清淚從盲人的眼角流下來,慢慢流到盲人鼻梁兩側(cè)的鼻凹子里。盲人的鼻梁高高的,顯得有些蒼白,像是用石膏雕塑而成。在雪光的映襯下,盲人流出的眼淚明溪溪的,似有雪花的翅膀在淚光中翻飛。文豐不能明白,盲人在雪天拉弦子時為何會流淚,他的眼淚是為漫天的大雪而流,是為自己拉出的曲調(diào)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呢?也許都有吧!
在記憶中再現(xiàn)盲人的眼淚,文豐的眼角也快要濕了。這真是,天不下雪讓人愁,天下大雪更讓人愁!當(dāng)發(fā)現(xiàn)下雪時,他腦子里一明,**個想到的是他的女友。他和女友的戀愛已談了一年多,逐漸接近成熟的程度。在初春,田野里的殘雪尚未化盡,他們?nèi)ド綔系难屡喜蛇^金燦燦的迎春花。夏天,他們來到一處煙波浩渺的水庫邊,用抻開的手絹在生有水草的清水邊捕魚捉蝦。秋來時,當(dāng)山野五彩斑斕之際,他攀上柿子樹,為站在樹下的女友摘熟的、紅紅的柿子吃。去外面游玩之后回到廠里,文豐意猶未盡似的,就用筆、用文字,把游玩的過程記錄下來。他是以短句的形式記的,類似人們所說的新體詩。既然是用文字記錄,就有一個命名的過程,也是一個修辭的過程。名不是那么好命的,他抓住一個感覺,或一個意思,調(diào)動腦力想啊想啊,才比較貼切地把名命下來。辭也不是那么好修的,往往是,他在自己大腦有限的詞庫里扒來扒去,挑來挑去,才能找到一個既能表情也能表意的詞。生活是一個過程,生命是一個過程,游玩當(dāng)然也是一個過程。不管什么過程,如果沒有文字的參與,過程過過就過去了,如過眼煙云一樣,不會留下什么痕跡。而一旦有文字參與進來,一切的一切都變了樣子,仿佛胎也脫了,骨也換了,雪中能長出炭來,石頭上能開出花來。拿他和女友外出游玩來說,如果不用文字記錄下來,會顯得平平淡淡,不足為奇。一變成文字的東西呢,就陌生化了,就有了近乎明媚和奇異的色彩。他們在游玩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環(huán)境有多么美好,并沒有和審美聯(lián)系起來,F(xiàn)實一搬到字面上呢,就有了畫面感、升華感,給人的是美不勝收的感覺。不管他們玩山玩水、玩蟲玩魚、玩花玩果,從不敢輕易想到詩。在他們心目中,詩是那么高雅的東西,那么神圣的東西,他們所玩的那些靜物或動物,怎么能說得上是詩呢,它們有什么詩意呢?而他們所玩的內(nèi)容由文豐寫成了分行的句子,面貌煥然一新,頓時就有了詩意。卻原來,那一山一水、一蟲一魚、一花一果,都是詩歌的素材,都是詩意的載體!再有,文豐在白紙上寫下的黑字,如鐵板上釘釘,留住了他們共同活動的美好和詩意,同時留住了他們青春的年華、蓬勃的朝氣,和貼心貼肺、貼肝貼腸的愛情。
他們每外出游玩一次,文豐就寫上一篇。寫完了,就拿給女友看。女友有著浪漫的情懷,很喜歡看文豐所寫的東西,每看一篇,都表示贊賞,并很珍惜似的保存起來。之后,她向文豐建議,再出去玩玩吧!文豐明白,女友的需求不再是單一的,至少是雙重的,在物質(zhì)世界里游過,還要到精神世界里暢游一番,是希望文豐再寫東西。這樣一來,女友的需求就形成了文豐寫作的持續(xù)推動力,并形成了一種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良性循環(huán)。在一個偏僻的礦區(qū),有一對青年工人,在他二十來歲的青春歲月,就這么不聲不響卻激情滿懷地享受著他們的人生,創(chuàng)造著他們的生活,拓展著他們的世界。望天天高,望路路長,他們覺得這一切可真好啊,好得讓人溫柔無邊。他們對眼前的一切深感滿足,這就可以了,還要求什么呢,這樣就完全可以了。他們想讓時間停滯下來,他們也不再繼續(xù)長大,就這樣把戀愛談下去,談下去,談它個?菔癄。他們幸福得有些暈眩,有時懷疑他們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他們是不是在做夢?他們只得互相拉一下手,用雙手的熱度和力量,感知一下戀愛的存在。
任何懷疑都不是無緣無故,從深層次的原因來講,他們的懷疑來自他們的隱憂。他們擔(dān)憂戀愛能不能繼續(xù)下去,能維持多久。他們覺察到了,別人認(rèn)為他們的戀愛不夠革命化,有些不合時宜。果然,人家把文豐所寫的東西都從女友那里收繳走了。連里(車間被改成了民兵連,實行軍事化管制)的指導(dǎo)員經(jīng)過審查,認(rèn)為他們被資產(chǎn)階級的香風(fēng)吹昏了頭腦,掉到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泥坑里去了,有必要拉他們一把。拉他們的辦法,就是組織動員全連的職工批斗他們。在每天的班后會上,他們已被連續(xù)批斗了三場,批斗的火力越來越猛。指導(dǎo)員嫌批斗的力度不夠大,火藥味兒不夠濃,有一次,趁一個工人捅煤火爐捅得火花四濺時,指導(dǎo)員說了一句一語雙關(guān)的話——把火燒得越旺越好!
說是提倡自由戀愛,其實不管在什么時候,戀愛從來都不自由,不是受這樣的制約,就是受那樣的制約。正是因為戀愛不自由,才有了對自由的向往,才有了自由戀愛的說法。文豐目前的處境就是這樣,和女友處在一個被強行分開的狀態(tài)?伤绞遣荒芎团岩娒,對女友思念得越厲害,仿佛他整顆心都在女友心上。早上這個時候,女友或許仍在女工宿舍里睡覺,外面下雪的事,不知女友發(fā)現(xiàn)沒有。他聽女友說過,女友也很喜歡下雪。要是在沒有批斗他們之前,他會勇敢地敲開女友宿舍的房門,把下雪的好消息報告給女友。如果女友提出到雪地里走一走,他當(dāng)然會欣然答應(yīng)奉陪。雪是白色的,白得比白紙還白。但雪卻是一種難得的標(biāo)記,一塊兒在雪地里走一走,不知會留下多少難忘的記憶呢!然而,有討厭的然而在,文豐哪里還敢去找他的女友呢!
天亮之后,雪還在下著,而且越下越大。穿衣起床后,文豐站在門口往外面看了好一會兒。雪片子不是在飄,而是垂直下落,每一片雪似乎都很有分量。這樣的下法,如果擱在夏天,應(yīng)是在下大雨。到了冬天,就變成了下大雪。據(jù)說雪片子在高空時還是液體的形狀,接近地面遇到冷空氣時,才變成了固體的雪片子。雪片子似乎對液體狀的雨水有一定延展擴大作用,使雪片子在空中的密度顯得比雨點子要大,遮蔽性也更強,一時間,大面積的雪片子似乎把天地之間的空間都充滿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看著看著,有些迷惘,也有些走神,好像有些忘我,亦不知身在何方。見有工友在門外的雪地里行走,并大嚷好雪,他伸手接了一下雪,才回過神來。
花兒不可辜負(fù),月兒不可辜負(fù),雪同樣不可辜負(fù)。他穿上自己的棉大衣,蹬上翻毛皮鞋,戴上那頂舊軍帽,決定到雪地里走一走。他不能到女友那里去,只能是亂走。好比女友既是他的方向,也是他的目的地,如今他沒有了方向,也失去了目的地,只能跟著大雪,雪行我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剛走出宿舍的門口,密密匝匝的大雪片子迅即把他包圍起來。在宿舍里烤過煤火,他的臉還是熱的。雪打在臉上,他覺得自己的臉頰一涼一涼,雪很快就化了。雪花落在他的鼻梁上時,化得沒有那么快。別看他的鼻梁是他臉上的**高度,他的眼睛卻看不見他的鼻梁,而鼻梁上一落了雪呢,好像把鼻梁的高度又提高不少,他看到雪片的同時,似乎連帶著把鼻梁也看到了。雪落在他嘴唇上時,他用嘴唇一抿,把雪片子抿到嘴里去了,覺得有些甜絲絲的。雪和他的眉毛大概有某些相近之處,雪似乎喜歡他的眉毛,眉毛仿佛也喜歡雪,雪在眉毛上停留得更長一些,有了層層疊加的效果,黑眉毛很快變成了長長的白眉毛。同時,雪落在他的帽子頂上了,落在他豎起的棉大衣的栽絨領(lǐng)子上去了,并落在了他的肩頭。他原來以為,雪很輕很輕,輕得一點分量都沒有。今天隨著落在他身上的雪不斷加厚,覺得輕來輕去的堆成山,雪多了還是有一定分量的。他原來以為落雪無聲,而他今天好像聽到了落雪的聲音,那聲音嘰嘰喳喳,像是一群女孩子在說悄悄話。不管雪落在他身上任何部位,他都不會馬上把積雪清除。一年到頭,身上好不容易才落了一些雪,雪那么潔白,一點都不嫌棄他,他怎么舍得把雪清除掉呢!
地上的雪大約超過了半尺深,他的腳一踏,就陷了進去,腳一抬,就現(xiàn)出一個腳窩。新雪是松散的,還沒有落實和凍結(jié),呈現(xiàn)的是虛蓬的狀態(tài)。新雪不僅包裹在他的鞋面子上,連褲腳上都沾了雪。他把腳抬高,猛地在雪面上震了一下,他的震收到的是爆炸般的效果,積雪四溜子開花,在雪面上“炸 ”出一個比腳窩大得多的雪坑。雪面上留下的腳窩還不多,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留下的一串腳窩,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腳窩是那么深入、明顯、新鮮、好看!在地上沒有雪的時候,人們不管在什么地方走過,一般很難看到自己的足跡,走過跟沒走過差不多。而地上一旦有了雪,人們就可以留下足跡,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足跡。這大概也是人人都喜歡下雪的原因之一吧。
如果雪事由老天爺掌管,老天爺大筆一揮,把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改變了。人類使用的筆,蘸的多是黑色的墨水,寫的多是黑色的字。老天爺使用的筆,蘸的是白色的粉末,寫出的所有的字都是白色。以老天爺?shù)母哒斑h(yuǎn)矚和宏大氣魄,它或許不是在寫字,它所做的是涂改的工作。它大概對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不夠滿意,就統(tǒng)統(tǒng)涂掉,涂成一律的白色,然后重新布局,建設(shè)成一個更新更美的世界。院子里的兩棵樹上,扯有一根裹著一層黑色膠皮的鐵絲,鐵絲是工人們平日里晾曬衣物用的。文豐看見,雪沒有在鐵絲上行走,而是玩平衡似的在鐵絲上停住了,使鐵絲變粗,變得毛絨絨的,如加長的白貓的尾巴一樣。扯鐵絲的樹是兩棵楊樹,樹上的樹葉早就落得光禿禿的,只剩下一些灰色的枝枝丫丫。是落雪綴滿了樹上的每一根枝丫,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滿樹開滿了雪白的梨花。連部對面的路邊有一塊黑板,黑板傾斜著放在一個木頭架子上,那是連里不定期出黑板報用的。今天黑板上附著了厚厚一層雪,黑板就變成了白板。文豐在“白板”前面停了一下,想用手指在“白板”上寫兩個字——“白板”。手指已經(jīng)伸出來了,他想了一下,沒有寫。他惹禍就惹在寫字上,對寫字的事一定要慎之又慎。手指頭癢了,他寧可把手指頭放到牙齒上咬咬。
他們的廠區(qū)建在一處緩慢的山坡上,東邊高,西邊低。文豐一步一個腳印、卻又漫無目的地從低處往高處走去。低處是生活區(qū),高處是生產(chǎn)區(qū)。一條水泥路聯(lián)結(jié)著生活區(qū)和生產(chǎn)區(qū),他每天都要在這條馬路上走很多趟。今天冒著大雪再在這條路上走,他的感覺與以往截然不同,像是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放眼向上望去,大雪把生產(chǎn)區(qū)的一切都覆蓋住了,采石場、破碎石頭的機房、球磨機車間、燒水泥的地爐、加工鋼筋的工棚等等,都變成了一片白。礦井下煤在繼續(xù)挖,巷道在不斷延伸,支架要源源不斷地送往井下,支架廠不會因下雪而停產(chǎn),工人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可是,文豐只看見大雪紛紛,連一個工友都看不見。前不見人,后不見人,文豐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有一個念頭,他剛從宿舍里出來時,念頭還有些模糊,一如大雪中的遠(yuǎn)景。此刻,他的念頭變得清晰起來,卻原來,他思念的還是他的女友啊,他心上*放不下的還是他的女友啊!有道是,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眼下不是什么佳節(jié),只是一個下雪天,他是在下雪天時倍加思念女友啊,下雪天真比佳節(jié)還要佳節(jié)啊!他念頭的內(nèi)容是,他在雪地里行走,他的女友也許也會在雪地里行走。因為他上的是中班,下午四點才上班。女友上的也是中班,上午也在宿舍里休息。如果女友也出來走,他在雪地里碰見女友的概率還是有的。盡管概率可能很小,但世界上的所有概率都是給有心的人準(zhǔn)備的,都是給有準(zhǔn)備的人準(zhǔn)備的。如果他待在宿舍里不出來,在厚雪地里遇見女友的機會一點兒都不會有。倘若沒有人家對他們的批斗,沒有對他們的戀愛上綱上線進行干擾,他們的戀愛也許平平常常,他見到女友的心情也許不這么迫切。正是因為有了批斗和干涉,他們的戀愛像是遇到了挫折,并經(jīng)受了考驗,一下子提高了價值,使他們倍加珍惜起來?磥,世界上美好的東西,有時與距離和限制相伴,只有暫時拉開了距離,受到了限制,才讓人感到愛來之不易。
他在雪地里來來回回走了兩趟,期望中的概率沒有出現(xiàn)。如果繼續(xù)在雪地里走下去,意圖過于明顯,被人看破就不好了。徘徊猶豫之際,他記起來,有一個叫張杰的老鄉(xiāng)前幾天對他說過,張杰的老婆從老家來廠里看張杰來了。探親用的家屬房里已住滿了人,張杰和老婆沒地方住,只能臨時住在生產(chǎn)區(qū)一個盛放鋼筋的工棚里。張杰還對他說過,張杰的老婆家里是地主成分,張杰娶的是一個地主家的閨女。文豐沒問張杰什么,是張杰主動對他說起其老婆的。張杰是一位復(fù)員軍人,在部隊時入了黨,當(dāng)過班長。張杰這樣說,可能是訓(xùn)練有素,出于一種政治上的坦白,也可能是出于一種無奈。張杰不說他老婆是地主家的閨女,文豐或許不想看他老婆。張杰一說他老婆是地主家的閨女呢,文豐倒想看一看,張杰的老婆長得怎么樣。在他們老家,秧紅薯苗子的紅薯被說成紅薯母子,紅薯母子都是被挑了又挑挑出來的,只有紅薯母子好了,秧出的苗子才會好。人也是同樣的道理,“母子”好了,生出的孩子才不差。地主婆一般來說都比較漂亮,張杰的老婆是地主婆生出的閨女,也應(yīng)該有幾分姿色吧!
盛放鋼筋的工棚在生產(chǎn)區(qū)的南墻邊,文豐下了路基,向工棚走去。路基下面凸凹不平,因積雪的覆蓋,他分不清哪里是凸,哪里是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像是在艱難跋涉。有一腳沒踩好,他失去了平衡,差點摔倒在雪窩里。身旁剛好有一輛廢棄的礦車,他伸手扶了一下落滿雪的礦車的上沿,才沒有摔倒。在他手扶礦車的時候,不但右手沾了一手雪,雪粉還罩進他的袖筒里去了。他往下甩了兩下,有的雪粉還是化了,化得手腕子那里濕濕的、涼涼的。大雪仍在下,他聞到了雪的氣息。雪的氣息一點兒都不單一,除了沁入肺腑的清涼之意,他似乎還從雪中聞到了絲絲類似春天的暖意。
工棚的西頭是封閉的,東頭敞著口子。文豐一來到工棚東頭,就看到了張杰和張杰的老婆。他沒有立即走進工棚,在工棚外面停下來,把自己身上的積雪清理一下。他低下頭,先讓帽子頂上的雪塊子脫落下來,而后右手掃左肩,左手掃右肩,把雙肩上的雪都掃了下來。在大雪中行走,落雪幾乎把他變成了一個雪人。經(jīng)過清理,“雪人”退去,才還原了他的本來面目。
當(dāng)他在外面清理身上的積雪時,張杰和老婆已站在棚口。張杰一再說不礙事,不礙事,進來吧!
他把張杰的老婆喊了一聲嫂子,見嫂子懷里還抱著一個小男孩兒,應(yīng)當(dāng)是他們的兒子。小男孩兒頭上戴著虎頭帽,腳上穿著虎頭鞋,像一只長了雙虎頭的小老虎。小男孩兒穿得很厚,棉襖和棉褲都厚得鼓囊囊的,使小男孩兒又像是一只皮球。文豐摸了一下小男孩兒胖胖的小手,說真可愛。
工棚里生有一爐煤火,煤火正熊熊燃燒。張杰指了一下放在爐火邊的一只用鋼筋焊成的小凳子,讓文豐坐下烤火吧!
文豐坐下來,雙手伸在爐火上烤,扭臉望著棚外,說雪下得真大。棚口外面不遠(yuǎn)處有一個高臺,高臺下面不知是土堆,還是石塊。高臺后面是一棵楊樹,楊樹一側(cè)是廠區(qū)的圍墻,圍墻外面雪蒙蒙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張杰也說雪下得不小,到廠里參加工作兩年多了,**次看見下這么大的雪。
文豐說:幸虧沒有刮風(fēng),要是刮風(fēng)的話,雪會旋進棚子里來。他把整個工棚環(huán)視了一下,見工棚里碼放著不少成盤的鋼筋。在鋼筋的縫隙之間支有一張床,床上放的是張杰從部隊帶回來的黃色的被子。爐火邊只有兩只凳子,嫂子把孩子放到床上去了。孩子還不會走,把他放到哪里,他就坐在哪里。文豐把嫂子看到了,嫂子的相貌與他預(yù)想的差不多,長得是不錯。嫂子的皮膚說不上很細(xì)膩,但嫂子端莊、嫻靜、內(nèi)斂,一看就是那種內(nèi)心世界豐富的人。
對于文豐目前的處境,張杰是知道的,他說:你們連里凈是瞎胡來,連個戀愛都不讓人談,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文豐搖頭,說人在屋檐下,沒辦法。他們兩個現(xiàn)在連面都不敢見了。
張杰說: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去把你的女朋友喊來怎么樣?我是當(dāng)過兵的人,我什么都不怕!張杰說著,朝棚外看了一眼。大雪如注,敞開的棚口那里像掛著一道雪簾子。“雪簾子”擋不住張杰,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雪簾子”撩開。張杰又說:中午我讓你嫂子炒兩個菜,咱們一塊兒喝兩盅。
文豐笑了一下,說不用,她上的也是四點班,這會兒可能還在休息。

2020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簡介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一部分,對當(dāng)年度作品創(chuàng)作、作家挖掘起到重要的作用。選編年選套集,集結(jié)具有時代性、社會性的作品成冊。是文學(xué)積累的重要分支。

商品評論(0條)
暫無評論……
書友推薦
本類暢銷
編輯推薦
返回頂部
中圖網(wǎng)
在線客服